楔子

  新營火車站就如同記憶中的那樣,臥躺在小城最該熱鬧,卻最沒人潮的地段上。雖說如此,但實際上,它的存在卻很安穩:每天幾十班的列車,除了特快車外,沒有哪一輛車能不停靠的,這附近的居民們,有些時候甚至捨棄較大的嘉義站,轉到新營來搭車。

人在這個地方生活久了,就會覺得,時間好似如同這孤島上的鐵支路一般,總是在繞了個圈後,回到某個一開始讓人以為不甚起眼的起點,對!那輪迴似的命運般,毫不誤差。

  甚至有時你會開始擔心這樣的平凡,可不可能太過於安穩?或者該說有點不甘心吧!幾年前,還穿著學校制服的日子,你就已經努力的嘗試要逃離這個彷若禁固牢籠的地方,衝出一條自以為是青春的路。一直到現在,你才稍稍回頭想起,其實,還是有些東西放不下,比如這曾經是你到處奔波時,送你離去的車站,如同沒辦法、也不能否定的,自我的存在那樣。

 

1.

 

  電車到站。上車後,你看了看錶,已經快要午後兩點了。春天在這座島上是個微妙的存在,由於冬天並不會太冷的關係,樹上的葉子一直到要春天到來,才意識到整個冬天已經過去,自己卻沒有落下甚至枯黃,於是在短短的三個星期內,樹上的綠色轉成黃色,繽紛落下,然後光禿禿的枝頭支持不了多久,馬上又長出嫩綠,彷彿敷衍似的,把冬天做一個形式性的了結。

  天氣的變化永遠和人脫不了關係,你想,這時候的班車特別少,尤其是往嘉義,就只有兩三班次間隔很大的電車可以選擇。如果是平常,你大可騎上自己的野狼,或是發動家裡那台讓你滿是怨言的現代Matrix,而不是在這種尷尬的時間點,站在月台上一邊吹這種不知道是哪個方向來的季風,一邊等這慢死人的電車。

  其實你也不是一定要這個時候到嘉義,離上課的日子莫約還有幾天的時間,現在的民雄到了夜裡大概就跟個鬼城一樣,同學們應該都還在老家逛街,花用消費,所以這幾天除了肉包和鬼屋外,理當是找不到什麼足以掛齒的東西了。

  但你還是選擇回去,跟不想待在家裡有關吧!你老覺得那個家,或者該說,那棟屋子裡生活的人們,已經不再是你記憶中的樣子了,不知是歲月催老了他們的容顏,亦或景氣的低迷讓現實浮動著他們的視神經,總之那裡的氛圍就是要你難受,就像是整顆頭套在一個巨大的塑膠袋裡似的,喘口氣都是要窒息的前兆。

  可無奈的是,你也逃不開、放不下他們,即便是他們對你有再多的不瞭解或是嘮叨,畢竟「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」,君不君,臣可以不臣,但父不父,子除了號泣隨之外,又能怎樣呢?

  想著,列車已經等過了一班特快自強,發出尖銳的叫聲,準備關上車門。你望著後面又將離別,卻又相距不是很遠的故鄉,突然羨慕起書本上讀到的那些大國家,幅員遼闊,如果台灣也有那樣的地方,你就不用困守在這彈丸大小的嘉南平原了。

 

2.

 

  車子離開了新營市郊,景色開始是看也看不到盡頭、一片片的稻田。

這裡的人們在這片土地上相傳已經世世代代幾百年,耕耘著這些沃腴的土壤,男人們都是一身黝黑的皮膚和燦爛的微笑,女孩們也都純樸的相信著心中那份憧憬的真愛。

她家就住在離鐵支路不遠的村子裡,你看著窗外想著,或許吧!當年,是她說的對,現在回想起來,你依稀還記得起她的樣子,「我們還太年輕了。」她說,在那間被夕照淹沒的教室裡,「十年後會怎樣呢?」她的笑容總是那樣,天真的彷彿不在人間似的。

無論當初的結果如何,都已經過去了。你的習慣沒有改變,在思考的時候,會用拳頭頂著人中的地方,將大拇指伸直靠住下巴,眼皮低垂,目光渙散的注視著前方的地板。

幾年來,你一直試圖去掩埋過去的一些足跡,當然你也知道,那些事情就是一直存在於那裡,但起碼眼不見,可以討個心靜。這裡頭包括了不去想起她、思念她,嘗試去擁抱一個、又一個女孩,親吻她們,甚至同她們做愛,雖說成果始終有限。

中年的人們總喜歡在年輕人的面前,闡明青春的美好和重要,順便說說自己風流或是瀟洒的往事,開口閉口,總是十年二十年起跳,好像口中的那些美好過去,上個星期剛剛發生而已,一眨眼就到了現在這個樣子;且絕不能掀他們的底,說出你知道的真實,否則一頓數落不說,還要被冠上不受教、態度不佳的惡名。

可又是誰將時間說得如此輕易?彷若這輩子在開頭的地方,就可以知道結束的模樣。撇開可能預測股票漲跌能力的好處外,這樣的人生、這樣的歲月,要我們如何坦然相信與面對?

此時,時間對你來說,似乎永遠只是一種逃避的理由和藉口。你對自己說,如果有那麼簡單該多好,有些事,大概得等到下了輪迴後才能處理了。

想著出神,電車一個晃動,停靠在後壁站。你回神,頭抬起,正好一個女孩上了車,坐在你的對面窗子,和你四目相對。

你的身體因為突然的刺激,明顯的振動了一下。

 

3.

 

女孩穿著紅黑交錯的格子連身裙,或者該說這衣服根本就是長到她大腿的襯衫,搭上綠色的絲襪,身上還配著一件淺灰色的短外套,PUMA的藍色帆布鞋上有著不知如何形容的圖案,背著小小亮麗乳白色的側邊女用背包,頂著一頭看起來燙了已經有一陣子了的小波浪捲,一付時髦的打扮;她掛著耳機,用手機聽著不知道是誰唱的流行音樂(她的唇一直跟著歌詞對嘴,發出一點微微的氣音),一邊刻意低下頭看書或向旁邊看,避開有可能和你交會目光的所有可能性。

你不認識她。雖然她長得很標緻,而且身材纖細、皮膚白晢,看起來莫約是18、19歲的高中生或大學生,讓人很有搭訕的欲望,但你確定,你是不認識她的;不過不知為什麼,你就是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看她,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,總會有意無意的抬頭看向你的臉龐。

事實上,你也不是非常在乎這個女孩,她充其量就是個外表華麗的女孩,除此之外和坐在她一旁,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或是帶著三個孩子中年婦人一樣,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提起的。你於是將視線微微向旁邊撇,看向她身後,窗外一幕一幕交換過去的景色,雖說其實你已經對這一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。

有一種人是這樣子的,他們總是煞有其事的感嘆的那些過往,比如其實也才過沒多久的那一個夏天的球賽,或是喝醉後倒在路邊大睡的浪漫事跡等,把自己陷入一種自以為完美無缺的情節中,然後鄙視著那些沒有經歷過這些他們自以為是的美好,但正好和他們同時存在於某個空間的後輩。

也許吧!這也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式,他們睜開眼,看著以往的那些故事,沉醉在自己的幻夢中,殊不知世界的轉動就如同時間的潮流,唯有老化才是人類永不退潮的流行;等他們夢醒了,才驚覺到人事已非,自己在原地打轉得太久了的那一刻,這些人往往還是拉不下自以為很老的老臉,屈服,或者說好聽點,順應一個新的時代。

說實話,你覺得這樣的人,真的很悲哀,但是自己的身邊,或是這個車廂裡,到處充斥著這樣的人;而如果人沒有辦法意識到時間流動的真實,那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和對面那個漂亮的女孩,也不過就如同將一張拍了照的相片揉皺、滴上幾滴去光水讓它模糊,創造出一個彷彿驚歷了很多時空的蒼桑假象,如此罷了。

 

4.

 

究竟時光是怎麼一回事?

列車這時開過了一排台灣欒樹,從女孩背後的窗子,除了你,可能沒有人注意到。女孩還是聽著音樂,看著手上的不知道什麼書籍,一個一個笑容或是偶爾與你交會眼神,都充滿了青春的氣息。

欒樹一直過去,一直過去,女孩和車上的人們仍是毫不知情。欒樹的花是鮮艷的紅色,欒樹綠色的葉子也沒有掉落,一棵一棵挺立著,從容的在你的眼前編排出一條流逝中的溪河,你知道,卻對它們的離去或是向後,一點法度都沒有;看著她背對著這一切,你也突然感到女孩的逐漸蒼老,她的紅色黑色綠色衣裙開始褪色,皮膚慢慢泛黃,原本苗條的腰間開始外擴,捲髮卻越來捲,連鞋子都有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後根,她的身邊冒出了三個孩子,她從那個已經有點破舊的大包包中,拿出一條毛巾,替剛剛睡醒的孩子擦臉;而女孩仍不知情,她將耳機拿了下來,調整了一下,又掛了回去,又抬頭與你四目相交了一眼,然後將頭低下,繼續看書;她的臉上開始出現魚尾紋和許許多多的皺褶,她的髮型慢慢的向上退回,黑色的秀髮開始淡化,直到成為一種安穩的銀色,她的衣服也緩緩的,緩緩的成為一種不起眼的存在,有根的鞋化成了木製的墊底,青春彷彿一下子從她的身上散去,然後她以一種深層的目光,一種世間為何的目光和你四目交對,露出燦爛的笑容,好像告訴你,這就是一輩子,這就是人生。

我在想,其實你也可以不要想那麼多,反正前面空著的位置這麼多,應該要安排你再向前去搭訕這可愛的女孩,向她要個電話,留個地址,搞不好回到嘉義後,你還可以用你心愛的野狼載著她,去到處玩玩繞繞,有機會的話,你甚至有可能可以親吻她。

或者我也該安排這樣的情況:她自己走向你,坐在你的旁邊,完全不怕生,並且很輕鬆的和你閒聊(說聲「Hi!」之類的),她可能是某大學的新鮮人,可能是剛考完試的高三學生,對外面的世界,她並不真的很瞭解;你可以很愉快的進行這場對話,就如同面對一個可愛的本系學妹一樣,然後相聚甚歡,留下彼此的電話和MSN。

不過一切都沒有那樣發生。你還是不認識她,那個女孩,就如同你該被安排的過往一般,全部都只停在虛幻的遐想中,從你以為她的蒼老,到現在你意識到自己的蒼老。

 

5.

 

「本列車即將到達終點站:嘉義站……」列車上的廣播響起,整個車廂的旅客們都做好了下車的準備,當然包括你和那個女孩。

她仍是掛著耳機,對周遭的一切發生和經過一點都不知情。

所以說一輩子究竟是怎麼個回事,你還是沒有搞清楚,剛剛那個中年帶著三個孩子的婦人和對你露出微笑的老人,似乎有種輪迴後,再次相逢的感覺,在新營、在嘉義、在每一個不知名的鐵道上的招手站裡。那個女孩就走在你的前面,剛把票根放到了閱票員前面。

如果可以選擇,或許沒有人不想跟著青春的腳步走,又或者,該說停留。但事實就是,一趟旅程的開始和結束,總不是我們一定能想得明白或說得清的,皺紋也是,白髮也是。

於是你終究選擇不搭訕那個女孩,就這樣放任她的身影消失在人車潮中,畢竟她是她,你是你,你不能強留住任何東西,無論是現在、過去,亦或未來,如果真的能擁有些什麼,不用你去追求,它也會來找到你的。

出了月台後,計算了一下到民雄,大概還要等個二十來分鐘,票和飲料錢,又要多花大概幾十塊。於是你決定打電話給那個該死,寒假也不回家的損友,「有沒有空?來嘉義接我!」你說,「幹!你以為我很閒喔!」他回答,帶著一點睡意,「現在是不是啦!」「是啦!圓環見。」你掛上電話,向噴水圓環的方向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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